【六把飛刀】(一)






一‧
  江洲法場,塵砂挾帶著淡淡血腥的十字路口。


  幾天後就是中元節。黃昏過後,城內居民少敢獨自逗留此地。


  徽宗皇帝上朝以來,接連幾任知府不是昏官就是貪官,特別是現任蔡九知府,仗著自己是當朝太師蔡京之子,不費吹灰之力就被人抬上一府之首。就連江洲小孩都知道:若論能力和德行,蔡九知府實在算得上是一個膿包無賴。而另一處和江洲法場相似的地方,雖遠在北京大名府,碰巧坐鎮的又是蔡京的女婿梁中書。
  市井傳聞:前些日子梁中書要給岳父祝壽的生辰綱被劫,聽說當時負責押運的武官與七個綠林好漢裡應外合奪了生辰綱。至今主謀仍潛逃在外;十萬貫財寶依舊下落不明。原本如此黑吃黑的事件理當大快人心,不料最後卻殃及若干被推出午門斬首的頂罪無辜!




  「這個主謀江湖上喚作『青面獸』楊志,是善使十八般武藝的一等高手,據傳還是楊家將後人!」十字路口告示榜湊熱鬧的王老頭向鄰人繼續說著:「我在大名府當兵的姪子見過他,這人臉上生得好大一塊綠色胎記,殺氣騰騰的樣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
  「若是有楊家將這般武功,也怪不得官兵抓不到他。」打鐵阿狗說。
  「抓不到便罷了。去年梁中書在校場閱兵,點了『青面獸』和『急先鋒』索超在殿前比武,來來往往戰了一百回合竟是難分勝負。」王老頭瞇起眼睛,搔著鬍子:「這『急先鋒』何許人也?此人於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猶如探囊取物!若不是他護在梁中書身邊,只怕這朝廷大官早已讓『青面獸』嚇得躲進深山去了。」
  打鐵阿狗搖搖頭,這些人他一個也沒聽說過。


  「梁中書本是大名府望族,娶了太師蔡京的女兒,立刻就成了朝廷呼風喚雨的能人;不只是『急先鋒』,連『大刀』聞達、『李天王』李成這般萬夫不當之勇的猛將,都要聽命於他!」
  打鐵阿狗羨慕地看著王老頭:「如果哪天發大財,我一定也要念書當大官!」
   「所以才說你不行嘛!現在當官的哪個當真讀過書,有錢自然就當得成了。讀書的話我看就免了吧!」老頭冷笑著說:「嘿!還有一種官,你更是萬萬當不成的。」
  「什麼官?」
  王老頭神祕地壓低聲音:「這種官叫作『招安』──賊鬧得厲害了,官府對付不了,黃帝老兒就派欽差到賊窟去,各個封官進爵,賊兒們都能當個什麼指揮使、什麼鳥統治的。大名府兵馬督監『李天王』就是這麼來的。」
  「這種事說出來可是會殺頭的!」阿狗伸了伸舌頭。
  「說出來的確是會殺頭的,你可知道這張榜文的是什麼意思?」王老頭手指另一張榜文:「當官跟當賊一樣,鬧得不夠兇,都容易落得這般下場;鬧得太兇,又換作我們倒楣…」


抬頭見榜上寫著: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詩,忘造妖言,結連梁山泊強寇,通同造反,律斬。 
犯人一名戴宗,與宋江暗遞私書,勾結梁山泊強寇,通同謀反,律斬。 
監斬官,江州府知府蔡某。」


  「所以還是老實跟著你大伯學打鐵。哪天出師了,不管官兵還是強盜,都搶著來跟你買刀槍呢!」
  阿狗看著告示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人群中一個探頭探腦的錦衣莽漢卻神色大變,忽然轉身撞翻了旁邊幾人,莽莽撞撞拔腿狂奔而去。










二.
  在大名府和江洲府的兩個法場,梁中書和蔡九知府這幾年就像比賽殺人一樣──兩處十字路口都不知斬下過多少冤魂的腦袋。最近稍有不同的昰:總要避開七月半不准行刑的慣例,今年的江洲法場卻不管用──幾天後蔡九知府又要再砍兩個人。


  上月初,江洲城裡一個人稱『黃蜂刺』的閒通判──黃文炳,閒來無事登上潯陽樓,驚見樓上粉壁提著兩首反詩,詩曰: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 
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報讎仇,血染潯陽江口!」
其二: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 
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鄆城宋江作

  其末屬名「鄆城宋江」。黃文炳正好也想起一個小有名氣的宋江:此人原是鄆城一個押司小吏,喜好結交江湖人士,據說與梁山賊寇素有往來。後來犯案殺了自己小妾,如今正刺配在江洲。
  「呸!殺女人的狗雜種,竟敢再寫反詩!今日撞到了爺爺手裡,馬上叫你知曉厲害!」
  黃文炳不待查證就興奮地磨拳擦掌。反覆思量後心生一計,隨即取出筆墨將兩首詩抄錄下來,捎信使人快馬趕往京城,交予同窗知交太史院司千監。隔日早朝司千監即刻上奏道:
「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 
敢有作耗之人。」
又編篡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
「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 
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


  「此番平定反賊居功厥偉,必受朝廷封賞!」數日後黃文炳前去州府通報,此時蔡九知府剛好收到蔡京寄來一封家書,命其近日嚴加查辦江州地區反亂之人。黃文炳聞之大喜,連忙向蔡九知府解釋這市井歌謠:「『家』字底下放個『木』就是個『宋』字,『三點水』旁邊加上『工』就是個『江』字,如此顯然應的就是這宋江!如此災星禍害當替國家除之,以報皇恩!」


  宋江就這麼被押進了死牢。


三‧
  話說錦衣莽漢出了法場後筆直往江邊方向跑去。莽漢腿力不凡,一路上飛砂走石,不少老弱被他強推倒地。即使身後罵聲不絕,他卻置若罔聞,逕自發狂似地奔跑。
  闖過五六街口,入了一條窄巷,此時正前方迎來一輛牛車。趕車的見了莽漢遠遠便大喊:「看路啊!」莽漢聽見依舊不閃不避,腳步下也絲毫未減。
  眼見再幾步就要撞上,忽然變換步伐,乘著衝力雙足一蹬,半空中腿一曲,落地改為馬步蹲姿向前飄移。水牛見莽漢硬是要衝撞過來,低頭頂起雙角。
  「啊!」來往路人見狀不禁同時驚呼出聲。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角尖即將迎上胸口的時候,莽漢抓握兩支牛角,重心瞬間往下移,腳跟急煞,拱腰向後平仰,大喝一聲:「起!」竟然槓桿似的將整輛車硬生生拔地而起甩向半空。碰一聲!車子落在身後砸成碎片,乾草滿天飛舞,那頭牛躺在地上掙扎著要起來,而趕車的則是摔在一邊暈了去。路旁眾人都看傻了眼,塵揚之間回過神來,莽漢已不知所蹤,只剩長長兩行比車轍還深的滑行足跡。


正是:
花蓋膀雙龍捧項,錦包肚二鬼爭環。 
潯陽岸英雄豪傑,但到處便沒遮攔。


──正公子也《水滸繪卷》


  時至正午。


  到了江邊,只見錦衣莽漢焦躁地來回踱步。


  等了許久,才見遠方一漁夫撐著竹筏緩緩飄來。莽漢極不耐煩,放聲喝道:「快渡我到對岸,多少銀兩都有!慢慢來,信不信老子扭斷你的頭!」
  洪亮嗓門迴盪江面,卻見竹筏聞聲一頓,不再繼續往岸邊划。
  「她媽的!你聾了是嗎?看我殺了你!」莽漢撿起岸邊斗大石塊,奮力往江中一擲,石塊狂飛數十丈,砲擊似的在竹筏邊激起了一層樓高的水花。
  「唉呀!沒中。」正當俯身去拾另一塊石頭,竹筏突如離弦的箭一樣急速划向岸邊,一口氣在江面刮出長長一條水道。莽漢見狀笑道:「乖兒子,不打不成器啊!」語畢,竹筏已行至離岸三丈,忽然像觸礁一樣頓了一頓,再度停止不前。
  「媽的!你會不會開船啊!」莽漢前衝奮力一躍,一個轉身跳到了三丈後的竹筏上。抬頭卻見戴斗笠的漁夫手持竹竿盤坐船尾,不發一語,逕自怪裡怪氣瞪著眼。
  「你不會駕船,就讓我來!」莽漢欲伸手奪竿,一握一扯,竿子似千斤,紋風不動。
  「好傢伙!你是什麼人?」莽漢驚訝地打量起這赤著上身,古銅皮膚的男子:此人比自已矮小的多,左看右看頂多也就比平常漁夫壯一些。放眼全江洲,莽漢的力氣排得上前十;將幾百斤的牛隻拋向空中對他而言是小菜一碟,豈料今日竟拉不動這漁夫手中竹竿。
  「你到底是誰?」
  漁夫怪眼圓睜,還是沒有動靜。莽漢額上現出青筋:「什麼鳥人!原來真是聾子嗎?」雙手握滿竹竿,使出全力向上一抬,竹竿受了力像釣竿一樣彎曲起來,而漁夫竟是原封不動的盤著腿抓住另一端被抬離船面。
  正感古怪,漁夫突然桀桀怪笑幾聲道:「這竿子是我吃飯的傢伙,也是我的兵刃,豈能隨便給你?」話說完,突然鬆手,往下跳同時用力一蹬,竹筏一邊就像翹翹板似的被深深踩進水底,這回輪到錦衣莽漢這邊被抬得老高。莽漢一驚,趕緊放手穩住身形。卻見漁夫在傾斜船板上如履平地,搶前一步接過竹竿,第二步即以左腳為軸,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攻出一招旋踢。莽漢雖欲出手隔擋卻是下盤不穩,被扎實的一腳踹飛。
  莽漢一身橫練功夫,吃了一腳雖無大礙,不過騰空而起背門大空,只能暗自叫苦。果然漁夫手底不饒人,狠狠地再揮動竹竿朝莽漢抽去。莽漢急以手臂隔擋,不料竹竿力道大的出奇,竟將莽漢整個擊回三丈後的岸上,爬滾了三圈才勉強站起。
  莽漢吃痛氣得直跳腳,嚷道:「水裡我不是你對手,有種上來比過!」
  「嘿嘿!我認得你,軍師要我到了江洲不可與你們動手。」漁夫睜著怪眼一邊自言自語說著,一邊將竹筏划離岸邊。
  「什麼軍師?王八羔子!別以為躲在水上作縮頭烏龜就奈何不了你!若是誤了宋江哥哥性命,看李大哥和張家兄弟如何對付你!」
  漁夫頭一歪,問道:「你說的可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
  「是又怎樣?五天後就要押上法場,現在卻過不了江去討救兵!」莽漢叫道:「喂!你若識得宋公明,就行個方便渡我過江。」
  漁夫好像只聽見前一句話,皺眉道:「不妙!我要趕緊回報軍師。」顧自將竹筏迅速往江中划去,沒多久就把莽漢遠遠拋在岸邊。
  「他媽的!」莽漢在岸邊狂吼:「你到底是什麼人?」


  竹筏越行越遠。


正是:
疙疸臉橫生怪肉,玲瓏眼突出雙睛。 
腮邊長短淡黃鬚,身上交加烏黑點。 
渾如生鐵打成,疑是頑銅鑄就。 
休言嶽廟惡司神,果是人間剛直漢。 
村中喚作活閻羅,世上降生真五道。


──正公子也《水滸繪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