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賣品?】





「抵抗全球化的方式並非否認全球性,而是把全球性想像成所有特殊性的有限總合,並讓人們習慣這樣的想法:只要有某個特殊性消失,那樣的全球性就不是我們想要的。」
──Edouard Glissant


「…大量生產的商品不斷累積,填滿了市場的抽象空間,彷彿它已打破所有宗教和法律的藩籬,以及中世紀用以維持手工品質的所有法人限制,這同時也摧毀了『所在』(place)的自治與質地。」
──Guy Debord


一次偶然相遇,和附近電子工廠的菲律賓工人(二女一男)一起在便利商店外面同桌飲酒。大學畢業後抵台的他們,年齡介於25到30歲之間。三人目前過著同居生活。其中兩人昰一對夫婦(他們各自在菲律賓都有原本的配偶,但是據稱在台灣以夫妻的名義同居可以讓生活更為方便),另一位單身女性則是兼職賣淫(當時她正在招攬顧客,一直對著鄰桌來來去去的客人比手畫腳)。他們在工廠的工作內容跟我們大同小異:一樣是十二小時起跳的大夜班,月休四日(訂單多的時候,也有可能月休一日)。差別在於,他們可以拿到的月薪只有一萬八千元台幣,而我們則是介於四到六萬之間。




不難從這些勞工的言談之中聽出他們對於自身學養的驕傲感──男人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數落了同為外籍勞工的印尼和泰國人缺乏文化水準:「印尼人不會講英語,泰國人只會這樣!(他擺起了拳擊手的預備姿勢)」


「也許你們做的就跟台灣人拿到高學歷之後出國打拼一樣,是相當了不起的一件事。」男人聽著我的評語笑而不答。


當時他的簽證剛好到期,幾天後必須要回國一趟才能再次申請來台工作,這讓坐在一旁的妻子看起來十分不捨卻又無可奈何。據說台灣老闆給他們的待遇可以讓他們的家人過上不錯的生活,所以每個人非得要盡可能留下來多賺一筆錢寄回家。


「…導致當前全球亂象的關鍵字,就是「去在地化」(de-localization)或「再在地化」(re- localization)。這指的不僅是把生產地移到勞工最低廉且管制最少的地方。同時還包含了新興權力瘋狂無比的境外美夢:夢想把先前所有固著於『所在』之上的身分與信任侵蝕殆盡,好把全世界改造成單一的流動市場。」
──John Berger《留住一切親愛的‧所在十帖》


外籍勞工通常在工廠裡會被編製成獨立的生產線,主管都是能通外語的台灣人。而外勞在生產線上受到比一般工人更嚴厲的管制──公司發給我們每人一張印在A4紙上的蘋果樹圖案,貼在工作區域正前方,若是犯了錯就會被貼上一顆紅蘋果貼紙(對外勞更嚴格),一顆代表扣兩百元:聊天扣兩百、翹腳扣兩百、靜電鞋沒穿好扣兩百、靜電測試未通過扣兩百、椅子沒靠好扣兩百、休息時工具未依規定位置擺放扣兩百、工作區域髒亂扣兩百、頭髮不合格扣兩百、防塵帽沒戴扣兩百、靜電環未通電扣兩百、沒戴手套扣兩百、沒戴上識別證扣兩百、加班未到扣兩百、未照規定位置進入工廠扣兩百、吃東西喝飲料扣六百、手法不正確造成產品缺失者,論件計酬兩百起跳…


「我好像應該要再認真點賺…」看著這群外籍勞工與其他同事們竟能忍受這般惡劣規定,如此強韌的忍耐能力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但另一方面,我還是打從心底認為這樣的工廠人生「真他媽爛透了!」連續幾個月以來沒休幾天假的大夜班,讓生活完全專注在產值與良率上面。雖然在扣除一天七小時的睡眠之後,還有五個小時可以讓我自由發揮,但是不斷重複著站兩個鐘頭休息十分鐘的工作方式持續十二小時,使得下班後總會產生一股讓人想要直接躺在地上的強勁副作用。在精疲力盡的情況之下只好回家開著電視打瞌睡或是趴在電腦桌上流口水。就這樣,漸漸的這五小時也被拿來當作休息時間使用。換句話說,為了賺錢,人生極端地簡化為只剩下工作和休息兩件事。


「我真是爛草莓!臭鼠辣!」看著這群外勞和同事們為了績效獎金一同埋首苦幹著,心底竟然萌生了罪惡感。這是一群積極正向的模範生,只要堅持著這個如同切換電源開關般的「工作/休息」模式,他們的未來就不只是夢:房租、車貸、退休金等等都有了著落,甚至中高水平的消費能力還能讓他們買下大多數想要的東西。「生活不就是如此嗎?我不應該有所抱怨的。」不勞而獲畢竟是一種罪惡,當眾人奮不顧身的往前衝,為的不就是賺錢買下更理想的人生?假如老板看見我們勤奮工作的樣子大概也會欣慰的微笑吧!這才是一組企業與勞工關係的好樣板-由勞資雙方攜手創造經濟奇蹟。如此任重而道遠,此舉可是要每一顆小小的螺絲釘共同擔負才能達成的偉大社會貢獻吶!


我知道,這一切我都知道,這番大道理我是懂的!(就跟其他工廠裡的人一樣。)愚蠢的昰,幾個月後最糟糕的事還是發生了:我還是逃跑了。


忍耐是種美德,可惜在我身上一直以來都缺乏這項特質。我並不確定是否要將自己的人生以這般不算太高的價碼賤價拋售,更何況,實際上半年以來只重複操作著「工作/休息」的開關,累積了幾百張鈔票準備當作兌換未來幸福人生的禮券(必須承認這種模式確實讓生活更便利了),然而,對於意義的體會卻是處於長期缺席的狀態──人生就此化身為一句未來式的承諾;一句與當下無關的承諾。


「你不要好高騖遠!」臨走前一位領班語重心長的提醒著,因為他知道我即將投奔的是另一群墮落人類的陣營──那裡充斥著與忍耐美德相反的邪惡怠惰。「在澳洲旅遊打工的朋友們一天只要工作八小時當月也能賺到十萬以上。」我解釋著離職原因。「但是他們的物價昂貴啊!」每一位聽見這樣說法的同事幾乎都能不假思索就迸出這一句來。事實上我也不敢肯定昂不昂貴,不過令人懷疑的是──為何人們如此不需要反應就能肯定這點?對於夢想能過著慵懶人生的我來說這可能是一個空降在他們腦袋裡的想法:普遍認為自己目前過得非常舒適──付出與回報的系統臻至完美,因此從未加以考慮就相信著道聽塗說而來的──幾乎是刻板印象的訊息,為的就只是捍衛他所選擇的信仰。




這種信仰從何而來?是不是反觀自身其實也只是同樣深信著相同信仰的另一面?說穿了,只是信奉同一位神明另一個版本的經文,也就是:到澳洲去旅遊打工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


「…那些利用當前的混亂現象謀取利益的人,以及他們埋伏在媒體系統裡的評論播報員,正在不斷傳播錯誤的訊息,企圖誤導我們。他們的聲明根本無法把任何人帶到任何地方。」
──John Berger《留住一切親愛的‧所在十帖》


是陰謀嗎?日本與北韓初出茅廬的大學畢業生薪資大約在台幣八萬以上(詳見統計圖),而傳說中他們昂貴的民生物資足以使得他們的生活不比我們輕鬆。這可能是事實,國外真的不見得比較好,因為他們同樣早就深陷在政府與企業主們聯手設下的遊戲規則之中。他們教育你:現在的苦,不是苦。忍耐總有出頭日!


也許,我即將參予的澳洲旅遊打工,本質上只是John Berger所提到的另一種跟上述差異不大的現象:


「…然而,今日的顧客是根據他們結帳付錢的地方來定義,而非他們出生與死亡的所在。」
「就本質而言,消費者是感覺失落的人,除非他或她正在消費。品牌或logo成了『無處鄉』(Nowhere)的一個個地名。」
──John Berger《留住一切親愛的‧所在十帖》


邪惡的資本陰謀論是否言之太過?難道沒有與其和平共生的路線可行嗎?也許應該要採取另一種資方認可的,而我們從小就熟悉的模式──透過競爭來爭取地位:


和同學們在教室嬉戲打鬧的某一次國中下課。班導師碰巧路過,她沒來由的把我們全都叫去訓話:「你們不需要交朋友,你們將來全都是競爭的對手、都是敵人!」這位老師是名狠腳色,多年後與師丈一同在教育界飛黃騰達。不幸近日卻貪污失風栽了跟斗。一想到憑著如此方法立志做大事的人在社會裡還有多少,直叫人不勝唏噓!


這種模式首先要找到一份需要高超技術的工作,花時間努力專精自己的工作能力。在排除掉其他工作能力不足的同事後,就能成為雇主的優先考量,讓自己站穩職場中無可取代的地位(最要緊的保障是裁員時輪不到你)。這可是自願成為幫雇主賺更多錢的棋子──無可取代的地位,何嘗又不是主人無可取代的一條狗(除非把老闆幹掉自己當主人,不過這樣的劇情大多只存在連續劇裡)。實際上仍然沒有脫離那一套劇本,也沒有解決人生被買走的問題。多了搏命演出的戲子甚至還讓整齣戲更加精采了。


究竟是什麼劇本?松本哉《素人之亂》一書中提到過類似的概念:還助學貸款、存結婚基金、育兒基金、用三十年的貸款買房子和車子、退休金拿來養老、有剩的話再拿去買座靈骨塔。剛好賺的都還回去企業那裡了,塵歸塵、土歸土、四大皆空、皆大歡喜!這就是邁向穩定人生的──一個健全人類的典型劇本──一個符合社會期望的、老老實實的正常人。


台灣的歌手豬頭皮則在1994年就寫了《我是神經病》這首歌:



能不能將人生列為非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