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之亂》分支劇情(誤)】



我們習慣於看見城市平常的樣貌。然而,唯有透過衛星傳回影像才能讓我們從另一個視角捕捉到整個城市的形狀。日光雲影下,城市裡的另一個角落,寫《素人之亂》的松本哉,正盡情的在資本社會的另一面活蹦亂跳著。



「另一面」喜歡招喚愛冒險的孩子。從脫離「學生」這個特權階級開始,不知不覺,「生活」這個字眼可以被約略簡化成工作/消費的二元循環。我們知道正常情況裡的一個成人必須進行工作來維持他的生活,而最平凡的、最不起眼的職業總會存在著能夠勾起好奇心的一莫以名狀的吸引力。若非親身投入生產之流,則平時可以輕易由外部經驗到的事物至多將只會是罩著一層紫色迷霧的表層──雖然一目瞭然卻猶如裡看花。除非立即改變當下的位置,否則不能窺見其中許多神秘而未知的內部狀態。更直白的說,僅僅依賴身為一名消費者的目光並無法直接透視某一事物背後存在著大異其趣的視野;光是站在原地,最多就是喊出如同「地球是方的」這一類哈哈鏡式的想像。


一團迷霧,總是散發著接近死亡想像的吸引力,同時也能掐死停留在事物表面的想像力…




2011年,一月。是個常在夜裡飄著濃霧的寒冷冬天。


一月一日對不看農民曆的人而言是個吉日,似乎可以被當作是一個邁向美好生活的全新開始。應景的昰不久之前正好幾乎花光了前一年服兵役攢下的薄薄積蓄。


朔風野大。


此時恰巧碰見附近一家24小時全天營業的麥當勞正貼出徵人啟事:
「誠徵正職打烊班工作人員,夜間時薪150元。」


這消息對於當時不務正業的我來說(現在也是),若能得此美事簡直是正中下懷──如此一來便契合了拒絕被上班族制度強制徵收原本放浪不羈生活的最高指導原則。


「那有什麼好考慮的?」於是,當下便推開了濃霧之中沉沉玻璃門。




落地窗裡,職班經理正忙進忙出,他讓我坐在椅子上填寫資料


「可以的話,請你晚上再過來一趟瞭解打烊班的工作內容吧!」此時窗外依然飄


當夜,再度穿過這層回到這裡。另外一位和早上同樣忙碌的職班經理再次請我坐在椅子上等,於是只好先隨意打量其他工作人員打發一下時間。


灰色或粉紅色制服的一群人中,除了負責櫃檯的兩人忙著對顧客微笑以外,其他人都掛起一張張撲克牌臉埋頭苦幹著,幾個蹲在角落拖動鐵箱的更是氣喘吁吁。


「大概這就是接下來要過的生活吧!」我一面發呆一面揣測著   


「對不起!忙到差點忘了你在等!」持續大約四十分鐘後經裡總算肯走出吧台了。


接下來,他只花了短短數分鐘草草介紹了工作內容:
「打烊班就是清理你可以看到的整個範圍。」
「一旦開始上班,至少要過三個月才能離職,請你回去之後好好考慮再決定是否接下這個工作。」


其實心中早已決定好了!工時短而時薪較高的這份差事正好適合我來幹。但是實際上所謂時薪較高是將夜間時段時薪150元與其它時段98元拿來比較的結論 ,而總共三個鐘頭的打烊班是由22:30開始到隔天01:30結束。根據經理的說法,24:00之後才算是時薪150元的時段,在那之前的一個半鐘頭都只算是一般時段,因此這個工作確切可以拿到的數字只有372元。


「這是年初薪水調涨的結果,你真幸運!」經理說。
「另外,依照公司規定必須輪流排班,一週最多工作五天。」




就這樣,開始了我為期三日的工作訓練,在這三天裡必須分別協助三位資深員工共同完成這個任務──
──兩人一組,刷洗一間大約二十坪廚房裡所有東西:
地板、牆壁、吧台、料理台、冰箱、廚具、煎台、炸鍋、薯條分割機、飲料機、麵包機、保溫箱、鐵架


由於時間有限,而且必須穿梭於狹窄走道上來來往往的其他員工之間,因此非得要不顧汗流浹背的往前衝才能盡速完工。而這三日以來因為新生訓練的關係,每次下班都往後拖了至少一個小時不等。


「這是個責任制的工作,不管提早完工或是太晚結束,薪水都一樣。」經理說。
「新手通常會延誤半小時到一小時,不過學成之後有人能夠用一半的時間就完成全部工作。」


「竟然可以練到只花一個半鐘頭就完工!」受到如此激勵,為了更進一步提早熟悉這項工作的所有技巧,就這樣,開始了一週四到五天,每天提前半小時開工又延後半小時完工的生活。


由於公司對新進人員的管理制度相當嚴格,為了確保任務如實完成,報備完工還要等待值班經理結束他的工作之後過來一項一項仔細檢查才算數。


「嗯!一絲不苟的檢查才能真正幫助進步!」就這樣,態度從未懈怠的進行了一段時日。




持續將近一整個月,每天夜裡穿越濃霧前往公司的日子,終於有了少許變化──這是一個令人微微沮喪的新發現──即使每次開工都已經能夠達到工序之間完全一氣呵成的利落速度,除非偷懶沒弄乾淨,否則每天一定會超時工作一小時以上。甚至每逢雙數日必須鑽到鍋爐背後刷洗機具和清理油槽,恐怕不到凌晨兩點半無法完工。但是最難以令人接受的還屬麥當勞推出的「夜間大薯買一送一」促銷活動。面對不斷湧進的顧客,必須等待他們高高興興的消費結束後才能輪到我清洗機具,如此一來便幾乎無法估計完工的時間了。




「這就是責任制的真相嗎?」或許詛咒早已隨著第一場霧氣挾帶襲來!如同希臘神話中受到報應的薛西弗斯(Sisyphis),每天的工作就是不斷的將大石推向山頂再任由它滾回原點。或許,這是一段被精心計算過的距離,遭到詛咒的人永遠無法在遊戲規則之下累積什麼。


「太惡毒了!」


抱著可能遭到詛咒的疑慮向其他員工打探之下才知道並非是每個人都需要通過嚴苛的工作把關制度的,據說某些老鳥不知道基於何種原因總是可以隨便掃掃就回家睡覺了


「原來如此!」


這才是「有人能夠用一半的時間就完成全部工作」的真相。氣煞我也。


「簡直是個騙局嘛!」雖然心中感到忿忿不平,但是用盡量婉轉的語氣去向上級反應卻得到了一個令人莫名奇妙的答案:
「陳某是單親家庭,為了養家餬口早上還要兼另一份差,所以才特許他提早回家…」
「你應該向盧某看齊,你看他每次都幹到半夜三點還沒走!」


當時這位經理竟然並不否認這是個騙局,反倒是要求我向另一個被騙的傻子看齊。想不到如此便直接而明白的證明了我果然是當上了薛西弗斯!錯不了的!




這裡容我先打個岔:
二十初頭的盧某在公司是一個難以理解的存在。這個勤奮的傢伙已經在這裡幹了一年有餘。有次於上班途中發生車禍之後綁著手跛著腳卻依然是義無反顧的趕到公司,二話不說就鑽到炸薯條機底下刷油垢,為了替長官省去麻煩,竟然沒有向公司申請政府規定的工作傷害補助。此外,盧某熱衷於分攤每一位職班經理的工作因而經常超時下班。功德無量的盧某如今已是此處職場倫理的標竿人物了,身為模範生也許晉升經理的一條康莊大道已經鋪在他腳底下。




「但這他媽關我屁事!」我提醒經理「這樣跟一開始談的情況並不一致。」


「一開始有說過,等你熟練度更高,工作就能如期完成了…我也很無奈,不然幫你換另一個職位試試看」經理看似十分老練的回應著。


經了早前精實的實戰訓練後,我不能確定我的身手是否還可以再更快,因此難以判定這是不是又一座薛西弗斯式的陷阱──一個要投注漫漫光陰去「熟練」,最後卻發現永遠無法如期完工的職位。


另一方面,不斷言詞閃爍的經理讓我更加確信這是一起打從開始就算計好的──關於剝削工人勞力的騙局。在扮演著宙斯的麥當勞所訂下的遊戲規則裡面,說不定依照我駑鈍的資質練習個三年之後也無法出師,最後還要被安上「個人能力不足」的罪名。


故事發展到這裡,已經可以偷偷掃到經理口袋裡露出半截的這一套絕妙劇本!


「…頂多只是優秀的模範受刑人和麻煩製造者的區別而已,說穿了大家同樣都是囚犯唷!嗯……到了這個地步,看來是非逃獄不可了!」
──松本哉《素人之亂》


逃走吧!喬不攏就離職算了!想不到,「離職」這個詞進入值班經理的耳朵後換來的卻是一百八十度的變臉再參雜著劇毒的連珠炮擊:


「不付責任的草莓族!」
「公司規定至少要工作三個月後才能離職,當時你也答應了!你有沒有責任感?我們不可能讓你離職!」


就這樣,硬生生吞了一頓罵之後被攆出了辦公室。


「幹!」你真的以為自己是拿著閃電的宙斯嗎?這次交涉失敗後越想越不對勁,於是回家後打電話直接向公司表明清楚:


「對不起。不管怎樣,以後我不會再去上班了!」
「嘿!怎麼會有這樣的員工!」咔啦!對方如預料中的直接掛斷了電話。


幾分鐘後,電話鈴聲再度響起:
「喂!~」
「你好!我是店長。可不可以找時間當面談一談?」


開什麼玩笑?一旦決定要逃走了,就算叫麥當勞叔叔「踹共」也沒有用!但基於責任考量,要做出離職這樣激烈的大動作之前還是當面表明清楚好了。


在踏進店裡的那一刻已經做足了將會有場大戰的心理準備!伴隨著肅殺腳步聲往辦公室方向走去,昏黃燈光下,遠遠就看見了店長坐在電腦椅上的灰暗背影。無形而強大的壓迫感頓時竄入腳底!


腳步一震,被迫停留在電腦桌前。


「是你要離職嗎?」


「是的。」


「求求你!可不可以至少幫我一個忙?不要讓我在上層會議時做檢討報告…」店長居然用柔軟的語氣哭訴道。


「能不能一個月只排你上兩次班,直到三個月後再談這件事…」
知道依照規定不可以這麼做嗎?正職員工要在離職前一個月提出申請,而且工作必須做滿三個月才能走…公司花了多少成本訓練你…替我的立場想一想,大家互相找一個折衷的辦法好嗎?」


這位店長雖屬女流之輩,卻是目前為止所遇見最犀利的談判高手。這套看似尋求共識的柔性話語,實則湧來凶險異常!談話進行不滿幾分鐘,就已令人隱隱察覺到即將面臨的是剛柔並濟再加上緩兵之計的組合戰術。


「簡直是毛骨悚然不愧能當上店長!」此刻不禁心中暗自震驚。




還好,雖然對於這類談判經驗尚淺但仍然幸運的聽出了些許端倪:


實際上法律只規定了持續工作三個月以上未滿一年者必須於離職前十日提出預告,因此當下的情況並不在規範以內,而公司規定跟法律牴觸後是無效的,依照規定不能離職之說根本只是公司用來唬人的伎倆。況且實際上我的工作時數和薪水根本就是臨時工而非正職員工。


「幹!去講給鬼聽吧!」我心中默默下了這一道註解。


在這整串的話術之中最令人抓狂的卻是她提起了公司花費的「訓練成本」來指控我辜負了老板的一番苦心。


「簡直是欺人太甚!」


「好樣兒的!妳必須為輕敵付出代價!」


一氣之下,為了反將一軍爭一口氣,馬上故意在她面前借了紙筆算了算自己付出的「學習成本」來展開反擊:
除了自費的八百元健康檢查還有來回奔走於油膩廚房以致報廢掉的一雙鞋,實際上如果肯正正當當的照時計價,公司一天至少要多付124元的薪水給我,而目前為止為了所謂的『熟練』至少已經投入了三千元以上的學習成本。依照這套遊戲劇本,就算繼續幹下去也是讓我做一天賠一天。


「請妳也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一想!」


據以往經驗告訴我,這樣年紀輕輕就努力奮鬥坐上店長寶座的年輕人常常對錢的算法顯得特別敏感。


「哼!」


果然不出所料,她在遭受反擊之後一時語塞,暫時還無法再發動攻勢。


古語有云: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正當店長用一種無辜的目光射向我,不待她再度開口。我趕緊捲起衣袖向她展示之前趕工清洗煎爐被燙傷的幾道至少有三公分口子的傷疤(盧某身上也有不少這樣子的疤):


「再做下去我的手就廢了!」隨即扭頭就走。


面對實力懸殊的對手即將展開的反攻,到底還是不要戀戰盡快落跑為妙。而臨走前能趁亂刺破這顆謊言吹脹的氣球,已算是奇襲成功!大快人心!




「終於解開詛咒了!」


換過工作的幾個月之後,才發現麥當勞從未依照規定替我繳交過任何保險,卻還從薪水裡扣除了這筆費用。


「簡直就像食人魚一樣!」


這項看似單純的工作雖然並不怎麼起眼,在平靜的水面底下卻是激盪著洶湧暗潮還滿佈著陷阱暗礁,就像整窟注滿機關與巧計的食人魚池般。離去時,看見落地窗前,背著血色鯊魚鰭的麥當勞叔叔翹起二郎腿躺在長椅上陰鬱的裂嘴而笑


「嘿!嘿!嘿!」


「真是長了見識…」


一團迷霧,總是散發著接近死亡想像的吸引力,同時也能掐死停留在事物表面的想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