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加上《 》】



「一行白鷺上青天。」
──杜甫


有時候需要胡言亂語一番,然後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一樣來確認它。 





《夢》(Dreams)這部黑澤明導演於1990上映的老片,想必大家都不陌生。最近正好找到機會重溫了一下經典舊夢。





這部片由八個十五分鐘的片斷所組成。以黑屏上的文字:「我曾經做過ㄧ個夢…」做為開頭,而隨後的其它片斷則以「另一個夢…」做為換場。主題分別為:狐狸娶親、桃樹精綁架孩童、暴風雪山難、退伍軍人遇鬼、畫中梵谷、核爆後的富士山、核戰後的畸形人、拜訪人間仙境。以上八段影片皆使用寓言故事的方式,以主角遭逢奇遇來進行鋪陳。從平鋪直述當中可輕易捕捉到該核心主旨是作者對於觀眾的一段相當白話的要求:提醒人類應當重視其行為對自然即將造成或是已經造成的結果。而這些故事當中均包含相當直接的二元敘述結構:人類/異類、平凡/奇異、自然/超自然、善/惡、保護/破壞、純淨/汙染…等。劇情結構平整並且富有強烈道德寓意,由此不難感受到黑澤明恰似繪製教堂聖像畫般,以維護道德品質的教化工作為己任。


俗話說「良藥苦口」,不巧,如此富含營養價值的作品卻也正好位列本人最難以下嚥的類型。雖然說「有病治病,沒病強身」,但我們都知道,就算是吃維他命,一旦服用過量最終也是對身體無益的。倘若如此,接下來該如何講下去才好?不管怎麼說,上面就當作是即將越扯越遠的小小起頭好了。




這股不認同感究竟從何而來?我想,這有點像是一出門就會有人站在背後叮嚀:「請勿亂丟垃圾!」雖然用意善良純潔又有正義感但是卻免不了給人一種嘮嘮叨叨的感受。那麼,假如有一套個人的供需法則,什麼樣的情況更容易讓人得到滿足?或許,答案可以是更刺激的內容或形式技巧?如果可以,經由「個人不認同感」的縫隙可以窺見什麼?




另一部跟夢有關的電影是Christopher Nolan身兼編劇和導演的《全面啟動》(Inception,2010)。劇情開展於一個關於夢境的概念:受過訓練的人們可以透過與他人共享夢境來進一部探索別人的想法。故事裡一群商業間諜企圖入侵某業主的夢境中竊取商業機密。此片引人入勝之處不只在於使用了各種震撼華麗的場景特效,更多成分是來自於天馬行空的科幻背景還有細緻嚴謹的劇情。此外,不用說大卡司加上穩定的敘事結構跟林林總總的酷炫效果一向是大眾電影的品質保證──這部片運用1.7億美金的預算賺進了4.5億票房,獲得市場上的成功。


如此一來,前面所提到的需求就被滿足了嗎?恐怕這種「不認同感」不是這麼簡單能夠弭平的。《全面啟動》被架構在一個科幻動作片的類型上,實際上屬於常見的間諜冒險故事。在這裡顯而易見的,形式即是內容。大場面逼真的爆破特效也許真可以令人倍感刺激,夢中夢、計中計的細膩佈局也可以讓劇中人物更加富表現力的徜徉其間。然而,不幸的是類型片常用的穩定敘事結構同時容易讓人產生一成不變的沉悶感:標準間諜故事常常是一系列的困擾事件組合而成,主角會在其中追查問題的根源,並透過嚴密計畫付諸行動而加以揭露跟摧毀。在這類敘事慣例當中,作者細心佈置追查與破解謎團的程序就是評斷形式技巧掌握能力的勝敗關鍵。而敘事慣例是作者們與觀眾們共同發展出來的穩定溝通平台,通常為了達到良好的傳遞品質,作者無法冒著風險脫離這種慣例來說故事。





夢的座標上,可以再找到另ㄧ個脫離大眾電影敘事慣例的例子──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鏡子》(The mirror,1975)。我將這部自傳式的電影列入最棒的電影名單之內。當初為了徹底了解到底在演什麼,甚至花費了大把光陰重看了四遍(每次總是在難敵睡意的情形下漸感不支)。影像之間的複雜關聯是塔氏電影的一大特色,許多勤奮不懈的學者型觀眾們投入地分析他的創作語彙,但我認為這麼做之前可以優先考慮一下聽聽塔可夫斯基本人現身說法再決定要不要去深究那些複雜的聲音或影像之間的或個別的意義:


「我只渴求在創作裡,為觀眾注入情感—任何一種情感。人們經常在我的作品裡找更深層的意義;但若我想把某些感情帶給觀眾,卻以掩藏的方式表達,這未免太過自相矛盾吧?表達要簡單、直接。我拍攝的影像,除他們本身應有的意義外,沒有弦外之音。」
「人們對自身還不是太了解。有時候,想表達的東西、情感,卻不能以常理去理解或表達。」


可見塔氏並不贊成將符號解碼的處理方式發生在他的身上。《鏡子》操作著繁雜的構成方法讓敘事模模糊糊的在現在/回憶/夢境之間交互切換,劇情不完全是緊湊的直線推導。在這裡觀者只能自發性的填補影像之間的空隙,自行從晦澀的意象中汲取意涵。而那些詩意的、沒來由的、不時突然浮現畫面與情節的敘事方式正好與夢的境界相似。




於是,歸功於遇見自己喜歡的作品,「出自個人的不認同感」在《鏡子》前面化解了泰半。但是撫躬自問此處仍然存有芥蒂──回想起當初於觀看的過程中難敵睡意不覺搞了很多「夢中夢」還因此重看四遍的可怕陰影,令我驚覺對此尚有疑慮。或許「認同感」還存在更深的層次,可惜沒有本錢去解釋清楚這種太過個人化的感受。因此我大膽認為事情發展到這裡算是遭遇上了瓶頸,這些舉例必須先停止。接下來還要拗到另一個方向去。 


「祝你好夢!」這句睡前聽到的話,其實本身已經隱含需求與滿足的結構,原理相近於人們步入電影院之前說的「希望這是好片!」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一幅至少跟門一樣高的、暗紅色的直立長方形畫布掛在白牆上,畫的上半部分佈著黑色與金色繪成的三組形狀像乾草堆一般的樹。接著,一名男性黑人的臉浮現在畫前盯著黑色的樹,他感動的哭了,我也哭了。面對這樣的狀況,醒來後只有摸摸鼻子的份。然而,即使完全搞不清楚那些沒頭沒腦的情節代表什麼,也不認識這位黑人,但是在這個夢的境界中「認同感」的確老老實實發生了,這個怪異的夢似乎可以滿足某些神秘的個人需求。


經由直觀的「認同感」一路推演至此,我想是時候要考慮一下「《夢》」與「夢」之間的差異了。電影跟夢有何關係?這其實是個老掉牙的議題。看一個影像作品或是閱讀一本小說跟做一場夢的經驗在許多點上存在著似是而非的雷同,但是雙方根本上的差異讓兩件事難以直接拿出來相提並論:


造夢者
不像《全面啟動》所設定的夢中世界,實際上做夢的過程只能讓自己單獨參與。而夢具有偶發的、即興的特質,雖然某些時候夢境是可以被控制的,但是夢無法被計畫──我們不能透過任何方式來決定今天晚上夢境的場景或結局,因此這個若隱若現的控制權使我們同時像是夢的作者又像是觀眾。雖然目前已經可以經由核磁共振讓第二人看到造夢者腦中模糊難辨的影像,但藝術作品中作者與觀眾的結構放在夢裡僅是一組稍嫌牽強的比喻。


夢的意義
夢境可以透過說、寫、畫甚至拍成電影等不同敘述結構來重製,但是其本質上是無法再現的──不同於小說或電影可以重讀、重看,夢中所有內容只發生一次,具有無法替代的特性。即使鎖定一場曾經發生的夢做寫實傾向的作品生產,產出的作品於意義上也將與原本大不相同。意義在這裡和羅蘭巴特(Roland Barhes)鎖在抽屜裡的母親照片一樣,是屬於私人的。


非理性
「你作夢!」這句帶有否定意味的口語,間接揭示了一般認知上夢具有非理性、脫離現實中的各式規範等種種跨越藩籬的性質。而夢中的場景或事件的切換通常是飄忽不定的,敘事邏輯帶有不確定性。其中缺乏小說或是電影等文類的穩定敘事結構。當小說或電影的結構不穩定時可能會造成閱讀上的困難,容易造成觀眾的混亂感。一旦作者無法取得來自觀眾的認同,也許會招致觀眾批評其作品品質低劣,但是在夢的境界不必考慮這些問題。


夢的觀看方式
每一種傳撥媒介都有賴約定俗成的常規、脈絡來建立起閱讀的框架,作者必須與他的觀眾們共同架設一塊溝通的場域,由此共同生產作品的意義。來自作者的敘述技能與觀眾的解讀技能必須在同一平台上開展(例如共同的文化背景),才有建立起聯繫的可能。不屬於傳撥媒介的夢卻是在一個封閉的構造當中輕易取得場內唯一觀者的認同感,而這位觀者就是作者自己。




也許夢無法放進理性,卻真實:


「我們一生中有三分之一時間在睡夢中,有什麼比夢更真實?」
─塔可夫斯基


夢是作者演給自己看的戲,敘事沒有一定合理的邏輯,或者可以完全沒有邏輯,但過程中就像進入了另一套遊戲規則一樣。即使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仍然可以在理性邏輯的要求上給予極高的包容──夢境當下發生於周遭的事物總是不必去問是否合理的。而入夢時,必定是「認同」夢中所有情節的,甚至是「超越認同」的,因為沒有第二人能更入戲。


不太想這麼說,但是解決這個供需問題的其中一個答案也許是──「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夢》、《全面啟動》、《鏡子》在PPS上面都有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