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面對現實的策略】



每當假面騎士片頭曲響起時,隨著澎湃激昂的前奏抄起雞毛撢子,躍上彈簧床墊,直挺挺地站在床中央環顧四方,突然之間,變身了!
揮舞無堅不摧的寶劍,以驚人的跳躍力飛踢,扮演惡魔黨的被窩被一腳踹飛在地上哀號著,無論是速度或者力量完全不是對手!枕頭上裹著報紙,邪惡的印刷頭像癡癡奸笑著,下一刻他將會感受到支離破碎的痛苦而面容扭曲。跪下懺悔已經太遲了,將奸惡之輩正法是我的任務,這些妖魔小丑在正義化身面前簡直不堪一擊。此時此刻,我是鋤強扶弱、斬妖除魔的真英雄。




這是小時候擁有的一種能力,後來,不知不覺悄悄地消失了,只能在某些偶然的情況下想起自己曾經掌握變身能力。
最近一次,是看了VT Artsalon吳其育個展「蒼蠅疤:一萬個存在」
究竟是如何會想起這種能力?這種能力又是怎麼回事?代表著什麼?
它是被遺忘的嗎?或者,只是被拒絕承認?





動物星球頻道經常可以看見某些動物生活的景象。為了進行更深入的生態觀察與報導,科學家與攝影師們常利用裝置於動物身上的鏡頭來模擬第一人稱視角,有時節目由頭至尾都使用了這樣的拍攝方式,有時也穿插著其他鏡頭與旁白。
這些影像提供了某種想像空間,如果看得出神,可以使人想像自己當下就是那隻翱翔雲際的鷹或是奔馳遼闊草原之上的野馬。
偶爾這些影像可以提醒我「變身」的能力。


沒錯!頂多就是提醒,因為距離當時真正的「變身」還很遙遠。這跟變成什麼角色無關,除了假面騎士之外我也變過哥吉拉,甚至蚊子跟蜘蛛也變過—成為蚊子的訣竅在於將手掌中指與大拇指尖捏在一起,當嘴巴發出蚊子的嗡嗡聲,就是一隻隨時可以出航吸血的蚊子;而蜘蛛需要手呈爪狀,五指尖端輕觸要爬行的物件上,保持爬行與跳耀的靈活度。




我不能承認那些觀看影片時可能會產生的出神狀態就等同於「變身」,即使似乎存在著相當類似的狀態—收看八點檔電視劇《水滸傳》時,我可以依照情況在某些劇情緊湊的時刻融入到角色之中:
面對著險惡的環境必須馬上做出決定之前,我是躲在暗處掙扎著要不要殺人的禁軍教頭林沖。衝出門提著兵器與賊人惡鬥之時,我能感受到復仇的快意。大戰之後,醒了,又再度成為觀眾。
融入角色的狀態通常維持的相當短暫,而開始跟結束皆不一定是自己能夠決定的,有時跟著劇情前進到某個段落,有時只發生在劇中演員說出某句話的前一兩秒鐘,甚至有時在戲劇結束幾天後,偶然想起當時看到的景象而發生。
我們或多或少可以意識到變身的由來跟某些影像經驗有關。但兩者之間不只是程度上的差異而已,壓根就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種身體經驗。


上述這些影像在技術上通常為了更寫實而努力,因為必須提供路徑使想像空間更契合現實。如果觀眾對戲劇的「移情作用」是一種價值標的,利用影像來引導觀眾想像身體的真實感,就是這類影像負責的任務。


那麼,這些觀看影像時產生的想像為何總是斷斷續續?即使我不記得「變身」要怎麼開始,但可以確定的是「變身」發生時,開關從來不被一個正在觀看中或是剛剛看過的影像牽著走。有時候,幾名小孩之間互相達成一種神祕的契約,甚至可以同時變身成相同或是不同的角色。然後,那些當時正在發生的想像,在每個變身後的小孩之間產生的交互作用往往能具有強烈創造性,想像中的未來是未知而且可以被創造的,甚至跟現實的未來是同步的狀態。而觀看戲劇時想像中的未來時常因故中斷,斷斷續續之下觀眾意識到兩種未來的不同。與影像做有限的互動之後,觀眾被丟回現實,或者是觀眾不斷意識到現實而無法深入想像。


斷斷續續並非導演的寫實技巧不夠熟練。
時下的電玩產業中有一類「模擬遊戲」,玩家可以透過遙控器自由操控來模擬飛行員、賽車手、二戰士兵等。即使玩家在開始與結束遊戲都有選擇的權力,即使頭盔、方向盤、座椅跟油門已經跟真實賽車並無二致,但總是可以意識到遙控器與螢幕影像跟現實世界的差異。我們從不會誤以為自己是真正的賽車手,原因只是歸根究底於我知道我不是飛行員、賽車手或任何一名二戰士兵。我正在玩遊戲,幾分鐘或幾小時之後我將關掉電源,回到現實。





也許上述那些狀況跟「變身」一點關係都沒有。


「變身」時,我可以自由使用腦海中的影像經驗,因此那些想像的產生並不依賴當下所見事物的寫實程度,一只空紙袋可以是競技場勇士的頭盔,拖把可以是他的矛或是馬,甚至可以兩者皆是。


吳其育的影像如同是一種示範短片,這裡可見到一種面對現實的策略。透過影像示範現實生活中各種日常事物可以產生的想像空間,這些空間超乎事物本身的功能性,並且於態度上抱持著高度自主與高度即興。這種狀態下,想像逸出現實並且支配現實。雖然無法確認吳其育是否也能夠「變身」(變身在旁人眼中不容易被辨認出,它是一種私密的個人經驗),但是在對待物件的態度上,相當接近「變身」的世界觀。


正是如此提醒了我關於「變身」的一切,且不管隨著歲月增長「變身」的身體經驗已經距離我們多遙遠,「變身」的價值在於它是以想像去支配現實的世界觀,即便具有渾沌不明的特質但卻是一種精神與物質的協調,正是這些協調使得我們擁有支配日常生活的能力,而非被吞噬淹沒在不可抗拒的現實洪流之中。




也許是在學會了「現實」與「想像」這兩個詞可以涵蓋的不同範疇之後,我們交出了「變身」的開關。我相信一開始兩者之間的界線並不那麼清楚,至少生活不會只在「現實」的層面上積累各種慣性,以致荒廢「想像」之後,那些自由操控並且帶領著現實的能力就此消失了,只剩下殘餘物留在記憶裏面:


「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微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又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為之怡然稱快。
    又常於土牆凹凸處、花臺小草叢雜處,蹲其身,使與臺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神遊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見二蟲鬥草間,觀之,興正濃,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蝦蟆也。舌一吐而二蟲盡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覺呀然驚恐。神定,捉蝦蟆,鞭數十,驅之別院。」                   
                                                                              ──沈復